作者：梁建邦
美国总统Trump 看似非理性且缺乏连贯性的“疯狂”关税战已引发大量讨论。这场针对盟友与对手的关税战，采用了一种伪科学的公式来确定不同关税税率—甚至适用于南极洲的某些“企鹅岛”。
有人将此视为全球霸权衰落的最后挣扎, 另一些人则强调其狂妄自大的本性，沉醉于“帝国式”胜利——重夺白宫并掌控国会两院及最高法院等权力机构。
所有这些解读并非完全偏差，但它们未能将散落的拼图碎片拼凑成一个可信的宏大战略蓝图。其无异于一项大胆而雄心的战略，旨在重塑现有的“自由规则世界秩序”，以开创美国的“黄金时代”。
如何实现？
二战后，美国凭借无与伦比的经济实力、丰富的自然资源、快速提升的生产力以及全球制造业霸主地位，成为唯一的全球霸权国家。中产阶级迅速膨胀，国内生产总值（GDP）和生产力持续增长，这得益于低收入农民工向城镇和城市迁移，从事薪资更高的工作——这一过程在1960年前后基本完成。美国占全球GDP的50%，持有全球80%的硬通货储备，这得益于美元无远弗届的普遍流通和全球军事霸权。
所有这些动态共同塑造了所谓的“美国主导的自由世界秩序”。这一秩序得到了以美国为主导的国际机构的支持，如联合国，以及由国际公认规则约束的全球自由贸易体系，例如《关税与贸易总协定》（GATT），后演变为世界贸易组织（WTO）。这将世界锁定在一个以美国为主导的贸易体系中，后来又因与中东石油权力挂钩的“石油美元”而得到进一步强化。
作为冷战时期对抗前苏联的战略，尼克松总统认为有必要通过将“共产主义中国”纳入美国主导的国际自由贸易体系，来拉拢毛泽东站在美国一边。中国被帮助加入世贸组织，以被期许“以天为己任的中国”最终能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实现自由化，融入美国主导的西方体系。
在美国主导的自由贸易体系下，美国生产流程和就业岗位如海啸般涌向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国家，而中国是最大受益者。然数十年依赖资本市场和外包非核心生产流程的利润最大化策略，导致美国制造业空心化。
据估计，自2001年以来，美国对华贸易逆差（即所谓的“中国冲击”）已导致美国失去340万个制造业岗位。美国剩余制造业岗位的工资水平长期停滞不前。数十年的蓝领阶层困境滋生了日益高涨的失落，绝望和愤怒。这种情绪在J.D.Vance 的畅销书《 Hillbilly Elegy 》（2016年）中有所体现。这也是他被特朗普选为竞选搭档并最终担任副总统的原因。
然而得益于创新技术，美国在全球服务贸易中—包括高科技专利、技术、金融及其他专业服务领域，正享受着巨大的贸易顺差，这得益于Adam Smith 的比较优势理论。然而，Trump 只关注美国在商品贸易中的逆差，而完全忽视了这一事实。他认为商品贸易中的逆差意味着美国被占了便宜。对他而言，关税似乎是减少长期贸易赤字、带来巨额收入，甚至可能消除对收入税需求的“美好”武器。
那么，其发动全球关税攻势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即便在总统就职典礼上，他就开始宣扬他对格陵兰、加拿大、巴拿马运河和墨西哥的野心。这些领土野心覆盖了整个西半球。
格陵兰岛蕴藏着丰富的自然资源，包括对民用和军用部件至关重要的关键稀土元素。中国控制着全球85%的稀土加工产能。此外，格陵兰岛和加拿大为美国的防空系统提供了广阔的缓冲区。由两大洋环绕的西半球构成了实现“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坚不可摧的整个西半球陆地堡垒。
Trump 希望以“和平总统”的身份载入史册。他希望避免战争，以便集中精力应对被两党一致认为美国霸权最大的生存威胁—中国。他急于结束美国与俄罗斯在乌克兰的代理人战争。他还似乎急于通过结束加沙战争来稳定中东—这符合以色列的战略利益，并得到美国政坛强大的“犹太游说集团”的支持。他已启动与伊朗的谈判，旨在解决其未决的核武问题——这是中东动荡的关键根源，并重新审视其在首个总统任期初撕毁的伊朗核协议。
美国长期以来一直享受财政放纵，支出远超收入，通过美元的“苛索特权”——即以美国国债形式印刷货币——来融资预算和贸易赤字。根据《财富》杂志2025年3月22日的报告，美国总债务为$36万亿美元。公众持有的债务约为$29万亿美元。偿还美国债务的成本每年超过$1万亿美元，甚至超过国防预算，进一步增加债务。随着减税政策，美国债务可能在二十年内飙升至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00%以上。
Trump 正利用Musk的“政府效率部”（DOGE）这把“拆迁大锤”，拆解联邦政府官僚机构，打击所谓“政府浪费”，其中包括许多隶属于民主党阵营的机构，如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和美国之音（Voice of America）。
Trump 的巨额关税旨在消除美国长期存在的贸易逆差，带来巨额收入，并削弱中国的经济供应链优势，包括其获取尖端技术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这些关税旨在迫使制造业岗位回流美国本土。
然而，除了军事生产外，由于巨大的工资差距，大多数蓝领工作岗位不太可能回流美国。但自动化、机器人技术和人工智能都将改变这一局面。
将制造业回流国内也与航运和造船业密切相关。多年来对基础设施和技能的忽视，导致美国无法建造全球千分之一以上的船舶—而绝大多数订单流向了中国。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美国海军的实力。
除造船业外，全球航运仍是“一带一路”倡议的支柱产业。中国在全球造船市场份额从1999年的不足5%跃升至2023年的超过50%。中国掌控着95%的集装箱生产和86%的全球多式联运底盘供应。美国将中国在航运领域的势力视为其“生存威胁”的一部分。
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正在制定严格的规则和法规，对停靠“美国港口”的中国制造或注册船舶征收高额关税和费用，未来可能扩大至涵盖由美国投资的港口。这些措施包括每艘船舶进入港口最高收取$100万美元，或按船舶载重吨位收取$1,000美元，每艘船舶进入港口的费用范围为$50万美元至$150万美元。此外，对从中国船厂订购的船舶，每艘船舶进入港口的费用范围为$50万美元至$100万美元。对于使用美国建造船舶的运营商，拟退还每艘船舶入境费用最高$100万美元。
这解释了白宫对香港富豪李嘉诚旗下的和记黄埔集团近期出售旗下43个港口资产给黑石集团牵头的财团的兴趣。该交易涉及23个国家（包括巴拿马运河沿线港口）的港口资产，为双方达成独家协议提供了145天的窗口期，截止日期为7月27日。然而，整个交易目前正受北京方面的正式调查。
截至2025年4月9日，Trump 总统在其第二个总统任期内已签署123项行政命令、33项宣言和31份备忘录。这些及即将出台的行政措施是“让美国再次伟大”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该战略包含三波重大举措。
第一波措施包括针对全球的关税，旨在将美国高科技产业的就业机会回流国内。如前所述，第二波行政命令即将密集出台，这将是一场针对中国航运业的“关税海啸”，旨在通过切断其资金来源，迫使其航运和造船业回流美国。
或许更为重大的是第三波措施，直指美元“苛索特权”“过度特权”的长期可持续性——即通过全球对美元的信任来支撑的美元发行权，这种形式的货币发行依赖于全球对美元的信心。这第三波浪潮将以“Mar-a-lago海湖庄园”之名到来 : 回溯至1985年的《广场协议》，该协议迫使日元持续升值以减少美国贸易赤字，导致日本在1991年至2005年间陷入“失去的十年”经济停滞。
正如财政部长Scott Bessent今年1月在参议院财政委员会听证会上所言，Trump 总统拥有“一代人难遇的机遇，可释放新一轮经济黄金时代，为所有美国人创造更多就业、财富与繁荣”。“Mar-a-lago海湖庄园协议”正契合这一宏大战略，旨在重塑全球贸易格局、提振美国制造业、缩减美国预算赤字，并让美国盟友为美国的“安全保护伞”买单。
除美元可能贬值外，该协议还包括用100年期国债取代所有美国国债。现有美国国债（即国债债券）在期限内支付利息。世纪债券则不支付利息，仅在50或100年到期后以增值形式返还本金。由此大幅降低的利息负担将极大改善美国的财政状况，希望开启美国新的“黄金时代”。
鉴于美国实施大规模关税威胁以及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和国际贸易投资首选货币缺乏可信替代品的现实. Trump 其团队认为，可通过说服或强迫手段促使足够数量的国家签署协议。
然而，抛开自大与一厢情愿不谈，Trump 的“让美国再次伟大”政策所采取的霸凌手段很可能适得其反。
许多国家，包括美国盟友，已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任性、交易性且缺乏信任的美国现实。它们正寻求更好地保护自身长期安全、主权和繁荣，转向其他更有前景的市场和相对更稳定的贸易伙伴，包括中国。
尽管有75个国家提议谈判，但许多国家正开始重新调整与中国的关系，因为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拥有相对更稳定的关系。因此，最近有包括西方国家在内的各国领导人纷纷访问北京。
中国深知其作为全球最大制造国和贸易国、深度嵌入全球供应链和价值链的来之不易的地位，因此坚守立场，以有针对性的报复性关税进行回应，但不会没完没了推高关税，因过高关税数字已无意义，同时要留出空间在平等基础上进行谈判。
这亦表明，绕过美国建立新的双边或区域贸易关系正形成势头。
现有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由所有东盟成员国及其主要亚太贸易伙伴（包括中国）组成，涵盖全球三分之一的人口和三分之一的全球GDP。
欧盟与中国的贸易和投资协议有望重启，其中包括电动汽车（EVs）的定价保障措施。同样，中国加入《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的谈判可能性浮出水面，该协定涵盖的经济体总规模约占全球GDP的14.4%，截至2024年约为15.8万亿美元。
据新华社4月6日报道，中国对美出口占总出口比重已从2018年的19.2%降至2024年的14.7%，而美国仍高度依赖中国消费品及中间产品或零部件，部分产品占比超过50%。中国已加大与其他国家（包括欧洲国家和全球南方国家）的贸易和外交关系拓展力度。
随着美国将经济和美元霸权作为武器，抛弃普遍认可的规则及其基于价值观的全球领导地位，这些发展可能获得更多动力。在关键时刻，美国可能不像特朗普的傲慢所暗示的那样不可或缺。
至于协议提出的100年期国债方案—为何人们和国家要将辛辛苦苦积累的财富在数十年间无息存放在一个惯于单边霸凌和苛索的国家，而忽视黄金等更稳定的价值储藏手段？
Trump 总统的“让美国再次伟大”三阶段宏伟战略能否成功，仍有待观察。无论如何，他仍在不断重复其谈判意愿。
或许随着更多国家采取对冲策略、增强国家韧性并为最坏情况做准备，Trump 的“交易艺术”的不确定性，最终可能为每个贸易伙伴斡旋出一个合理的双赢妥协方案，兼顾双方的正当关切和核心利益。
总而言之，Trump 的“大战略”至少凸显了现有世界秩序日益加深的矛盾，包括贸易与投资如何实现互利共赢、国际贸易如何得到更好规范、以及全球和平与稳定如何得到巩固等问题。
如果Trump 愿意在平等基础上进行双边谈判是一个开端，其他双边或区域贸易协议也是如此。然而，从长远来看，世界需要以全球认可和尊重的机构为锚。
这需要对世界贸易组织进行迫切需要的改革，以应对在其成立时未预见的新的问题，包括电子商务、区块链、人工智能以及第四次和第五次工业革命的其他发展。同样，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的权力杠杆也迫切需要改革，以适应新的全球力量，缓和新兴全球冲突，并促进对话与谈判。
(参见拙作2023年12月1日在《World Geostrategic Insights 》发布的研究论文《通过改革联合国安全理事会以更佳管理全球秩序》)
Trump 雄心勃勃的“大战略”试图将世界屈从于美国意志，但最终结果可能与他极端的要求大相径庭。相反，通过真诚谈判及其他双边、区域或国际干预，最终结果可能是建立一个更加平衡、和平、互利共赢且繁荣的世界秩序。整个过程可避免战争与地区冲突，并可能在气候变化应对及第四、第五次工业革命机遇方面有实现更佳合作，惠及全人类。当然，这可能是一个艰巨的任务。Trump 的大规模变革威胁着全球经济衰退甚至更糟糕的局面。想想Hoover总统的《Smoot hawley关税法》如何在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前夕投下阴影。但Trump 从未缺乏惊奇。
作者:梁建邦
香港银紫荆勋章，英国皇家人文工商学院荣授院士
国际战略分析家，国际咨询公司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曾任香港社会福利署署长，香港驻英国、东欧、俄罗斯、挪威和瑞士的首席官方代表等。 他是英国皇家亚洲事务学会（Royal Society for Asian Affairs）当选成员和伦敦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 London）前任董事局成员；原珠海智库研究员；维也纳欧洲电子商务和互联网法律中心（European Centre for e-Commerce and Internet Law）顾问委员会成员；伦敦城市大学商学院（London Metropolitan University Business School）客座教授等。